洗澡，上海人叫“淴浴”。“汏浴”好像已经是较后来的叫法了，且“淴浴”、“汏浴”这两种叫品并存了好多年。文革后，“淴浴”渐渐淡出，现在50岁以下的人恐怕都不会这么说了。我小时候还是经常可以听到的：“哦唷，天哪能吤热啦，我去淴忒把浴再来。”一般认为，“淴浴”，似乎更像是指淋浴，而不是指盆浴。查“淴”字，《广韵》只给出三个字：“水出声”。河北平山有个“淴淴水瀑布”，那“淴淴”恐怕就是瀑布的声音了吧。同理，上头没有一只龙头“淴淴”地出水，这浴又怎么“淴”？也有人说，人坐在脚盆里，用手把水往身上“淴”，也是“淴浴”啊。明清小说里就有“金盆里洗手银盆里过，将身淴浴换衣衫”句，那时肯定没有“莲蓬头”啊，好吧，聊备一说。反正我小辰光放暑假到南市外婆家，弄堂里不大有人讲“淴浴”，而在徐汇区，“淴浴”一词则大行其道。此淴浴之第一解。这“淴浴”第二解，知道的人可能就更少了。旧时上海的妓女通过假从良，让腰缠万贯的瘟生（即今土豪）不但替她还清旧债，赎她出来，还要给她很多嫁妆，娶她回家。结婚不久，再寻出各种办法离婚，重新下海。正所谓“无债一身轻”，逃出豪门的妓女赛过“淴仔一把浴”，浑身轻松，畀足精神再去斩下一个瘟生。反正海上有云：“天下瘟生死勿光。”胡祖德《沪谚外编》有云：“妓女负债过重时，择一富翁嫁之，俟债务代为理清后，即席卷细软求退，以便重整旧业，谓之‘淴浴’。”100年前，上海四马路有林陆张金四位被称为“四大金刚”，她们就是人气最足的林黛玉、陆兰芬、张书玉、金小宝。其中的头牌林黛玉就曾经“淴浴”过歇。林黛玉曾经下嫁南浔富室邱老爷。邱老爷有个同乡，在上海做船买办，据说是他说合的，个中捞了多少“横塘”，已不得而知。这个同乡在邱老爷面前说，林黛玉已厌倦风尘，一直想择人而事，且将来决无反悔。他在林黛玉面前又说，邱老爷室无次妻，婚后可宠擅专房。邱为之所惑，林为之心动，其事遂成。等林黛玉嫁到南浔，才发现邱老爷有三房姨太太。不知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真做，反正林黛玉开始百般作闹，又是要剪头发，又是要吞鸦片，邱老爷不堪其扰。这时，那个同乡又出现了，劝邱老爷不如暂令分居，邱老爷也是没办法，只好任其下堂，重返沪渎，只是不答应她重操旧业。林黛玉便暂住在安康里。没多久，还是这个同乡托人斡旋，林黛玉终于得以与邱老爷登报脱离关系，遂重新卖娼如故。这场浴“淴”下来，林黛玉不但无债一身轻，还得了邱家不少财物。独不知那同乡人分着多少佣金。或问，妓女做到“四大金刚”头牌，日进斗金，何以还会一身债呢？且听当年四马路老客户讲话。一是四马路房价日涨夜大；二是频添行头开销太大；三是为了绷场面，娘姨大姐下人用仔不少，也是一笔不小的吃用开销；四是鸨母规例一分也不好少，名气响了，还要加一点；五是嫖客各种宕帐太多，一般都是有去无回；最后一条，客人的竹杠越来越难敲。当年上海滩上侪有讲法的。妓女们把一敲就出或者一敲不出，再敲就出的客人称之为“胡桃客人”，把一敲就坍，不堪再敲的客人称之为“桔子客人”，而把不管哪能敲也敲不出的客人称之为“石子客人”。上海滩上，毕竟老屁眼多啊，个个侪是石子啊。到头来妓女只好寻只瘟生“淴浴”了。重点在于，数十年来，那些被斩的瘟生竟没有一个去追讨或告状的，坍不起那个台啊。淴浴还有第三解。鲁迅《书信集》里有记载：“所谓作家，在上海文坛失败，多往日本跑，这里称为‘淴浴’或‘镀金’。”事实上，当年，凡是不以做学问为目的的出国留学，然后摇身一变，以留学生身份回来招摇的朋友，也都被看做“淴浴”或“镀金”。据老辈人回忆，老早上海弄堂里经常听人讲，“某家儿子在外头读了只野鸡大学转来”，可见淴浴朋友不在少数。也许正因为如此，钱钟书才把这种现象写到他的《围城》里去。想不到100年以后，我朝依然大兴“淴浴”之风。那数以百万计的只为“镀金”不为学问的留学生，也大多是淴浴朋友。本来，大家虽然用着爷娘铜钿，在国外倒淴得蛮开心，想不到瘟神驾到，乃末脚花大乱。续读无可能，回来不甘心。所以，我觉得上次那个谁讲得蛮好，淴浴朋友的水平嘛，回来读读高职高专，读读新东方蓝翔，有得好了。再讲了，大家不是都觉得“我们一天天好起来，敌人一天天烂下去”么？那么，你在“烂下去”的地方读到半不浪荡，回到“好起来”的地方，还想着去985211插班，真是捏鼻头做梦。虽然985211是啥物事，大家也心里有数。严格讲，即便没出去“淴浴”，高考作弊、论文抄袭成风，大多数人也只是换了一只莲蓬头“淴浴”而已吧。眼看马上又要到毕业季了。前两年寻不到工作，还可以“自主创业”，今年，淴浴朋友恐怕要直接去摆摊了。而且，已经有声音讲，一线城市不适合摆摊经济，那么，只好请侬跑路了。不过，淴浴后浪也不要怕嘛。当年海上头牌林黛玉也可以回到四马路重操旧业，你们有啥拉不下面皮来的呢。
“淴浴”三解
